2014年5月4日 星期日

台北的夏天熱死很多植物


  台北的夏天熱死很多植物。
  仙人掌死了。陽台的薄荷死了, 洋甘菊跟進死了, 最後死的是馬鞭草。
  什麼都養不活, 真慘。
  追究起來都是我的問題, 是我不好﷽﷽﷽﷽﷽﷽﷽﷽﷽﷽﷽﷽﷽﷽﷽﷽  

  幾個月之前還養了石玫瑰, 她像凝固的薔薇, 翠綠色中帶著淡淡的大理石質地。她是提香畫裡的女人, 有種乳白色的溫柔。石玫瑰一如清水的美, 使我歡喜莫名。我在興奮之餘, 寫了一篇名叫「石玫瑰」的長篇散文。興沖沖地投文學奬, 整日幻想著「如果我得了首獎呀. 就有錢去阿根廷了。」但白日夢還是白日夢, 靠寫字為生仍是艱難。抬頭看月亮就撿不到地上的銅板, 我還是乖乖認命才是。

  每回都是這樣, 想要自己的文字被看見所以投文學奬。稿子看過一次又一次, 跑到影印店用120磅的紙印了「一式五份」, 標上頁碼和字數, 寫上自己的名字、身份字號、出生年月日後, 用口紅膠黏好袋口, 深呼吸, 把作品寄出, 期待決審的到來。幾年前, 在文學奬決審看著評審稱讚和批評自己的作品, 心裡十分痛快。開心他們都那樣認真地看過我的文字, 還會猜我背後的寓意。我像個躲在教室後面的母親, 看著老師跟自己小孩說教, 然後偷偷笑。

  投完稿回家的路上, 我總覺得自己像羅蘭巴特寫完 <寫作的零度, 走在巴黎的街頭上, 感到十分緊張。他知道, 只要明天作品一出版, 整個巴黎整個世界都會為之震動。我期待著石玫瑰得獎那天, 自己的文字也會這般撼動無數人的心。我更加細心地呵護石玫瑰, 想著如果因妳而感的作品真被看見, 我要抱著妳到頒奬台, 親妳的葉窩。

  但, 石玫瑰在公布決審名單前三天死了。被熱死的, 我永遠記得那天毒辣辣的太陽。太陽越來越大, 還蒸騰著水氣。此後, 只要一早起來, 第一件事就是刷文學奬的頁面, 期待上頭會出現「石玫瑰」。當作是獻給石玫瑰的祭品。

  三天很慢地過了。我憐惜一點紅一點綠的作品沒有感動評審, 沒得獎。我嘆著當年喜歡我作品的評審都是老一輩的自然派作家, 短短五年, 文壇上開始出現光怪陸離的散文, 書寫欲望的詭譎、夢的疏離迷幻、人性的黑暗和現實的殘酷無奈。歌頌自然、書寫人間溫情、小人物生活的作品漸漸死去, 剩下一片名為後現代的荒蕪。

  感嘆之餘, 我更是在反省, 到底該怎麼寫是好?該是面對市場需求還是遵循內心但乏人問津? 我害怕人越老面具越厚, 怕自己變得媚俗。媚俗, 是對文字最傷的詞語了, 那是作秀的小丑。

  太陽已經在頭頂上了, 該是去找 的時候了。Y 是個真實的女人, 這是我喜歡她的原因。她沒有一絲矯揉, 不會一會兒摀著嘴咯咯笑, 一會兒轉身掐鳳仙花。我按了門鈴, 門喀咖一聲開了。走上一階階的樓梯, 一樓往二樓的牆上有著「walking is everything」之類的塗鴉。到了最頂樓, 就可以聽見探戈的樂音。房間裡有架小鋼琴, 陽光可以透進木地板的每個角落, 金粉在空中飛。她轉著音響, 放起了Esta noche de luna, Di Sarli的版本。又想起石玫瑰, 我曾捧著她到宿舍頂樓, 給她聽這首歌。我說:「Di Sarli是探戈裡的蕭邦, 你聽, 歌詞裡“contento latir como un brujo reloj, 那是鐘聲般幸福的節奏。」可惜石玫瑰早死了, 只剩殘忍的陽光撒在我和Y的臉上。我深吸了一口氣, 把自己抽回來,一個女人開始帶著半個女人, 練習放鬆、擁抱。
我怯生生地學著在音樂中, 把自己交付給Y

  我帶著原諒自己的心情跳著舞。輕放在Y背上的手, 似乎是透過著她的心, 要來擁抱自己。女人和半個女人之間, 傳遞著一種無所見的起伏。很輕, 很薄, 半透明的, 像紙燈籠。

“Soy una estrella en el mar…Y en el embrujo de tus labios muy rojos,
 por llegar a tu alma
mi destino dare. 我是海洋上的一顆星為了進入你的靈魂, 我將奉獻我的命運。”當低沈的男音唱起魔法似的歌詞, 我聽見了Y靈魂的聲音, 身體也慢慢地鬆了下來。

  我突然想起了現象學大師胡塞爾, 胡老先生如果在世, 他一定會愛上探戈。 當真正的擁抱發生時, 你會知道那超越了笛卡爾的主客對立。擁抱中, 主體自明,透過意向作用,認識對象不斷呈現自己,藉由探戈回歸其本身。這是胡老先生認為掌握現象本質的方法, 得先擱置世界的理解,去除笛卡兒所說的內在意識,去除所思, 去除能思, 最後回歸自我的主體。才會有這般如宣紙般清透的探戈。

  直到音樂結束, 我和Y 坐在張長凳上。我說起文學獎的事, 她笑了笑, 說我的文字像茶。我愣了愣。她比了比透著陽光的窗簾, 說:「就像這淡淡的光」。聽了著實開心, 我心中大師的文字都是像湖中的水草, 在文章裡, 乾淨, 好看。

  原來石玫瑰沒有死, 她一如清水的美, 留在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包裹著石玫瑰的靈魂, 用文字吐哺她的溫柔。

  當離開木地板, 把門關上時, 我看見太陽落下去。
  地上餘熱未散, 一片黃澄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