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5日 星期六

零碎的月光


“La danse, corps manifestes.”  

的眼神充滿光彩地說。意思是, 舞蹈是一種淨身。
他的聲音在校園裡的小教堂迴迴蕩蕩, 燭光照紅雙頰。

有種很深很沈的東西浮了出來, 說不上來, 或許曾被舞蹈召喚的靈魂都是一樣的。大我十一歲的J, 是外文系畢業的學長, 現在在無垢劇場跳舞, 總覺得他跟我很像, 一樣愛書愛紙的靈魂。都是這樣地, 先從書中知道愛情, 才開始經歷愛情;先知道嫉妒, 才開始懂得嫉妒;先知道死亡, 才開始面對死亡。高中時他在紅樓詩社, 跟著一群瘋狂極致的人, 歌詠著文學和青春, 覺得自己將來就會是個寫字的人。也都因為聽到海明威說了:「如果你夠幸運, 在年輕時待過巴黎,那麼巴黎將永遠跟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開始莫名其妙地開始學法文, 或許有浪漫憧憬的年輕靈魂, 在二十歲的青春都會學法文吧。總是背著數不清的動詞變化, 說這些簡單的話。法文老師總會罵他, 說他不夠認真。

大二還是大三的時候, J開始懷疑文字。因為曾經執拗地相信書中承諾的他, 直到失戀時, 才發現自己被書本騙了。「文字真實嗎?當時我不斷懷疑。有時候覺得那不過是種話語術, 只是故意營造出某種感覺的技巧, 一切都是虛假的。」於是他開始進劇場看戲, 一樣地喜歡深緩細膩的崑曲。

「你最喜歡哪一齣?」我問。
「朱買臣休妻, 你聽過這故事嗎?」他說。
 我搖了搖頭。
「朱買臣是個窮秀才, 考了好多年都考不上進士, 妻子崔氏捱不了貧賤,就離開貧賤丈夫朱買臣改嫁,但萬萬沒想到隔年, 朱買臣就獲取功名, 衣錦還鄉。這個時候呀, 崔氏又回頭, 在朱買臣面前跪下, 請求復合。朱買臣就把一盆水潑到地上, 說『如果你收得回這盆水, 我就把你娶回家。』水當然收不回來呀, 這也是覆水難收這成語的故事。」

 等他繼續說。

「其中有一段叫『癡夢』, 那完完全全是崔氏在做夢。夢見朱買臣差人送鳳冠霞披給她,接她這夫人回家。夢中歡騰綺麗, 直到崔氏醒來, 看見在屋瓦下相伴的是破壁、殘燈, 連照進窗囧的月都是零碎的。然後咻地, 劇場一片安靜, 每個人隨著崔氏屏住呼吸, 看著崔氏跌坐椅上, 發出輕輕的嘆息。我全身都被勾走了, 當時才懂了, 故事不是假的, 那情感充滿力量和真實。」

大四那年, 無垢在招舞者。J去報名了, 於是就開始跟著無垢的當代編舞家林麗珍老師跳舞。無垢的教室在永和的一間公寓頂樓, 一進門就看到窗, 但找不著鏡子。納悶時, 老師從黑暗處冒出頭來, 緩緩地說:「看了鏡子, 你就會開始模仿別人。那不是你的, 你必須面對自己, 跟自己的身體對話」他們反覆地做著同樣的動作, 不知不覺, 就做了五年。J說總是跳著跳著, 身體就靜了下來。

「我才終於了解什麼是Détente, 鬆。不是那種垮掉的鬆, 而是像樹枝上的果實, 有重力的往下垂。」J的眼神, 只要說起跳舞, 就會閃閃發光。還說, 舞蹈讓他多了一雙眼睛。我喜歡他的比喻, 哧哧地笑了起來。

J跳起舞來, 乾淨的晶瑩剔透, 每一步都輕柔如霧, 不弄皺一池春水。

想起董橋的一個好朋友, 是經商的老商人, 每次看到董橋, 總是拉著他聊著文藝氣很重的話題。董橋問他:「怎麼這麼喜歡藝術?」老商人說:「我是對情婦般地愛著天上的月亮。」商業是老商人的正宮, 藝術之於他才有著情婦般的新鮮快樂。
J, 就是把正宮當情婦般地一直愛著吧。

2014年3月7日 星期五

舞鞋漫游


從前有個織布工匠住在一個遙遠國度的小城裡,他繼承了家傳的獨門絕活,靈巧的雙手加上他美麗的女兒成了他的兩大財富。一天晚上,他在酒館裡喝醉了,高聲誇讚他的寶貝女兒有神妙的本事,絨毛都織得出金線。當時有個宮廷小丑聽見, 就匆匆稟報皇帝,皇帝就派人叫織布匠的女兒立刻進宮,命令她把滿房間的大內羊毛織成金線:「織得出來朕就娶你做皇后,織不出來朕要剪光你美麗的秀髮,還要鞭打你一百鞭,馬上把你和你那個愛吹牛的父親趕出朕的王國!」

皇帝說完把她鎖在羊毛房間裡要她趕緊幹活。
那天, 她哭了一個晚上。哭到一個穿著高跟鞋的侏儒妖怪忽然出現在她面前, 勸她不要再哭了:「我能替你完成差事,將來我自會向你要回一樣東西。」侏儒說著果然很快把羊毛變成一大綑金線,皇帝很高興,娶了她當皇后,隔年他們還生了個小王子。

過了好久,侏儒終於來向她要走她的兒子做抵償,她苦苦哀求侏儒放過他們。侏儒說:「我會一連三個晚上來看你,那是你的三次機會,只要你能說出我我穿的舞鞋的牌子,我就不要你回報也不帶走你的兒子了!」第一天晚上她說他穿的是Comme il faut;錯了。第二天晚上她說是Madame Pivot;又錯了。第三天,有個山上長大的宮女告訴她說侏儒是她的同鄉,名叫阿貓。那天晚上皇后不但叫出了侏儒的名字, 還揭穿侏儒穿的是他上海表姐Ms Wang做的的手工定製鞋!侏儒聽了瞪眼頓腳氣走了。

"And they all lived happily ever after"

下午三點半我坐在溫州街的咖啡館, 從窗口可以看到老闆收藏的老爺車。旁邊是一架上個世紀的三角鋼琴, 琴上放了作工精細的旋轉木馬還有一大盆的薄荷 白蘭花香充滿整個咖啡館, 連木地板都可以聞到花香似的。神奇的是, 店裡穿著圍裙的人手上都有著生薑和馬鞭草的味道。放的是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 Argrich演奏的版本。我等著第二章鋼琴一出來, 閉上眼睛。如此撩動!浪漫、寧靜、帶點憂鬱。那裡有蕭邦幸福的回憶,十九歲的他凝視著所愛的少女。時鐘滴滴答答,我聞著桌上的白玫瑰,在泛黃的電影海報前發著呆

馬小姐來了, 坐了下來, 看了我手上的這本舞鞋雜誌後說她也有舞鞋癮。「買了一雙Madame Pivot 後就再也回不去了。」我說:「我那個時候呀, 每個女人的第一雙探戈舞鞋幾乎都是Comme il faut. 」「不過這個Ms Wang的牌子也真厲害, 改了格林童話, 客人看了高興後就會想買吧。」

夕陽斜照, 聽說店裡有三隻腳的小貓咪, 而且眼珠子的顏色是一邊藍色, 一邊桔紅色呢!小貓咪只見熟人, 我想我剛來, 偶爾能聽到布簾後傳出的貓叫聲, 但不見他的身影。耳朵都是音符, Argrich真是個瘋癲到極致的女人, 披著蒼蒼白髮彈的協奏曲像在懸崖奔跑著, 我屏息著聽。但她總不會跌落懸崖, 那是種沒那麼精準的精準, 或者說是差一點點就不精準的音符!乾淨地跳動在整間店裡, 我不斷等著爆炸的那一瞬間, 所以才如此凝神。特別喜歡這種顫動的音符, 像用力地活著。

馬小姐知道我呆了神, 也不著急。 等我回了神, 不好意思地看著她, 然後回到剛剛舞鞋的話題。說到上回在舞會, 一個Tanda結束後, 我跟一旁的男性朋友說:「那個穿紅舞鞋的女人跳得真好!」「什麼紅舞鞋?」男人說。然後我就發現, 原來男人不看舞鞋, 他們看的是衣服、身形之類的!


「那我們女人怎麼還如此發了瘋地愛著鞋子?」
「自己看著開心。」


「不然就變成故事裡的侏儒了」她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