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2日 星期日

畫畫的女孩

我總相信,人一生重大的時刻,就是知道自己的天命。
當知道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一切都開始清晰,有重量,也不再害怕。
而我也漸漸能看出一個人是向著她的天命或是背離。
婷,就是一個愛畫畫的女孩。好好畫畫,是她來到這星球的天命。

女孩在對面的馬路,向我招招手。
紅燈。
我們在人群中看著對方,她依舊隨意亂撥的黑髮,提袋裡有幾卷畫紙。
綠燈。
她慢慢地走來。

「給你的,終於買到了。」她從提袋裡拿出那兩卷畫紙,遞給我。

去年和婷在巴黎消磨時光的日子,都清晰如昨。

夏天的日子,我們總愛到聖傑曼亂晃。聖傑曼有巴黎美院,有許多不錯的畫廊,和很多的小店。賣唱片,賣畫冊,賣二手書,什麼都有。婷總在找賈柯梅蒂的畫冊,她喜歡那種高高的,冷冷的,直透人心的孤寂。而我總是在找席勒的畫冊。我喜歡那種赤裸的,冷冽的,推到極致的糾結。但我們總是找不到,只能看著畫廊裡一張張的素描,說:「恩,這有一點賈柯梅蒂的味道。」或是:「我好像看到席勒的影子!」

再到塞納河畔的美術社亂逛。美術社的店員是她美院的同學,羞赧的年輕小伙子。一樓有成堆的手腕般粗的油蠟筆,一刷就是厚厚的一片。那種粗粗的,充滿生命力的質地,我喜歡死了。於是各種顏色不斷地試,婷看了,就說:「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喜歡畫畫了吧!」我攤開滿是七彩蠟筆印的手,笑著點了點頭。

我們上樓,看紙。一疊疊的手工紙,發出了木頭屑般的味道。每張紙都有毛邊,真想撕,一張張地撕,或許可以變成一團毛球!我看得一張張不同顏色,不同紋理的紙,真想全部買下來!但兜裡的錢仍是那麼少,只能細心地挑選了一張,作為迷戀紙香的紀念。

當走出美術社,夕陽已經灑在波光粼粼的河上。我們兩個台灣女孩竟想念起大稻埕碼頭來了,想起那遙遠的台北夜晚,也是這樣波光粼粼,也有魚兒躍起!真是鄉愁!她想畫畫,我想跳舞,想得連性命都不要了。

我們經過一家二手書店,店已關門,櫥窗上放著竇加的版畫。婷驚訝地貼著窗說:「這是我找很久的書!是竇加的單刷版畫!monotype。珍貴得不得了。」

我看那層層的黑灰白暈印出的人像,是覺得還挺好看。

「為何珍貴?」我問她。
「因為竇加直接在乾淨的版面上畫上顏色,壓印在紙上。只有第一次壓印最為珍貴,色層最為強烈!」

「第一次壓印呀。」我看著竇加的monotype

當音樂起,在小酒館和陌生人跳探戈。那第一次的四目相接、點頭、起身、旋轉、錯身、離開,不也像這壓印!兩個人透過探戈,壓印出最真實,最深切的自我。直到音樂結束,不問姓名,也不問來自何方。

玻璃櫥窗印著我們的影子,兩個黑髮女孩想著心事,想到發呆了。直到餓了,才一起去買了點心,荔枝加蔓越莓口味的超大馬卡龍。我們坐在旁邊的小公園吃,風吹得葉子在地上滾圈,飛起來,再繞圈,不知飛去何方了。

我們吃著吃著,一邊想著人生呀!未來啊!二十多歲的我們,都意識到自己的天命,愛畫畫,愛跳舞,愛寫字。但,然後呢?

然後就不知道了。繼續吃點心吧,我們改天見!

之後幾次,婷都突然地來,搭一小時多的車,從她住的郊區到我住的聖保羅找我。她就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廳等,坐在窗邊畫畫。然後傳了訊息給我,說:「我在老地方。」而我總是在跳探戈,就是貪玩。一會兒在廢氣火車站,一會兒在美術館的假面舞會,都沒接到她的電話。於是她來了又回去,都沒見到我。

下次見面,我已經回台北了。而她剛好回台灣過年,匆忙地很,沒告訴多少人。我們約在中山站附近的咖啡廳,我送給她一本書,是康丁斯基《藝術中的精神》,而她先是給了我夢寐以求的手工紙,然後給我看她的作品。是一幅幅的碳筆畫,畫得全是她對發光盒子的迷戀!那又是什麼?是城裡的電梯。巴黎的老電梯總是小小的,鐵欄杆圍成的小盒子。一路往上,能看見電梯外的一切。常常會突然看見一人,與你瞬時貼近,貼到幾乎可以感受到鼻息,轉眼間後又拉遠,消失地無影無蹤。

「在城市裡,模糊才是真實的。」她說。我沒有回答。

我看著婷畫出那一眼瞬間,模糊的影,忽地真實,轉眼又散去。原來,婷著迷的發光盒子,我著迷的探戈,都留著大城市裡小人物的血液!原來,小電梯、米諾加,都是在模糊中找到真實的一種存在!藝術都是共通的,原來原來!

人說,短了的愛情,都是塵。但在電梯裡,在米諾加裡,這短的相遇呢?

都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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